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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出八角笼

今年3月,恩波(中)因为急性心梗住进了重症监护室,现在他多数情况下只能躺着。

7月10日,下午4点,学员们开始热身,他们每天下午训练2小时。


【资料图】

7月10日,两名运动员在笼中打实战。摄影/新京报记者 徐雪飞

八角笼,对边直径9.14米,高1.8米。拳手在笼中角斗,除了把对手击倒,让他降服,你几乎退无可退……

2017年,两个12岁的孩子在八角笼中打格斗比赛的视频引起了热议,视频中的格斗少年,有的父母双亡,有的来自单亲家庭。视频播出后,他们所在的恩波格斗俱乐部被质疑“利用孤儿谋利”“剥夺未成年人受教育权利”。

事发后,大凉山民政局将来自大凉山的25名孩子接回本地,接受义务教育。另一边,恩波格斗俱乐部创始人恩波事业也陷入低谷。

6年过去了,一部以当年的故事为原型的电影《八角笼中》上映,让人们好奇:恩波和当年的那批孩子,怎样了?

批发市场内的格斗训练场

7月10日,位于成都市西北沙西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内的恩波综合格斗训练场。训练场在一座白色大楼的四楼,楼下和楼上都是菜商的冷库。一个室外电梯直通四楼。

训练场入口的墙上挂着一排赢得过荣誉的运动员的巨幅画像,画像前是一个黑色的八角笼,学员每周三和周六会打两次内部比赛。

16时,气温停留在37摄氏度,学员们开始热身,小跑、打拳、踱步,男孩们大多只穿一条短裤,上身很快蒙上了一层汗。

热身后,男孩们被分为两队,一部分在外面房间练习地面柔术,另一部分在备战即将到来的“凉山国际火把节·综合格斗国际挑战赛”。

训练场没有空调,两个落地风扇在呼呼转动。

21岁的李子聪吾和一名学员缠打在一起,对方将他扑倒,他用脚踢出空间,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明显有些累了,嘴巴一直微张着,汗水如小溪般从他的额头、背部和肌肉线条处涌出,打斗过的地板上留下了一片片汗迹。

27岁的苏木达尔基也来到训练场。作为电影《八角笼中》“苏木”的原型人物,苏木达尔基现已签约UFC(终极格斗冠军赛Ultimate Fighting Championship),UFC是顶级的综合格斗比赛。签约UFC后,不能参加UFC之外的比赛,他今天来更多是陪练。俱乐部将学员分为三线,像李子聪吾是一线学员,可以代表俱乐部参加比赛,苏木被他们称为“超一线”,他可以很轻松地将一名比他高大壮实的运动员扳倒在地。

八角笼是UFC成立前后出现的专门针对综合格斗比赛使用的场地,两个人在一个八角形的围笼里进行格斗。

坐轮椅的恩波

7月9日下午,恩波被人背着从二楼下来。他坐下前,一旁的学员拿过来一个靠垫,他才缓慢坐下,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双层医药箱,塞满了他每天要吃的药。

恩波今年62岁,光头,穿对襟的麻布衣服。与电影中王宝强饰演的恩波原型向腾辉大相径庭。

今年3月,恩波因为急性心梗住进了重症监护室,瘦了将近50斤。但他说话声音依然有力,激动处声音洪亮,但是有些沙哑,没说几句,弱了下去,需要短暂的停顿。

恩波告诉媒体记者,服役期间,他下基层做军事指导。在那里,他经常会看到一些孩子在山上、街边游荡。几岁、十几岁的孩子就偷窃、打架。而这些孩子有的没家人照顾,有的是孤儿。从那时起,他就萌生了帮助这些孩子的想法。

1997年,退伍后的恩波从事建筑类的生意,有了一定积蓄后,他私人出资组建了“阿坝州武术散打队”,挂靠在阿坝州体育局散打队。最初招收的是散打爱好者。2010年,开始招收一些父母离世或特困家庭的男孩,包吃住,并且免费教他们学习散打。“我做生意赚了点钱,但也不是真正的有钱人,我懂散打,我就想教他们一技之长,散打出来可以当体育老师,当保安,参军保家卫国。”恩波说。

2012年,武术散打队搬到了成都,更换了几次场地后,来到现在所处的沙西农副产品批发市场。2015年散打队转型为综合格斗。

现在,恩波在成都市金牛区一条老街居住,一楼用于会客,一面墙上摆满了奖杯。

出重症监护室的第二天,俱乐部内部举行了一场小型综合格斗比赛,恩波坚持要坐着轮椅去看,“其实挺好理解的,他觉得这比他的生命还重要。”24岁的孙拉且说。孙拉且曾是最早的学员之一,后来因伤退出格斗圈,他现在给一些地方的武警、民兵做冷兵器教练。近几年很少去训练馆了,因为恩波生病,他专门返回成都照顾恩波。

恩波不直接当教练,但他还是什么都要过问。出了重症监护室后,学员打比赛他要过问,教练的工作、管理人员的工作,他都叫到床前,不停地开会。恩波也更加关注恩波格斗俱乐部的发展问题。他们计划未来三到四年,培养出UFC的金腰带,另外就是要培养出100个人充实边防的民兵队伍。

根据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文化体育和旅游局发布的消息,2020年在6月15日西藏军区举行的民兵新质“五队”授旗仪式上,阿坝州恩波格斗俱乐部被授予“雪獒高原抗击队”称号,20名阿坝格斗健儿入列西藏军区民兵队伍编制。

卖房卖车维系运营

孙拉且和苏木同一批进入恩波格斗,他记得大概是在他们进入俱乐部一年半以后,离开西昌到成都训练,和恩波的接触开始变多,一些人提议让他们叫恩波“干爹”,“从我们这一届才开始这么叫的,之前招收的多是一些散打爱好者,我们就不一样了,对我们有慈善性质。”

孙拉且的父母在他7个月时因意外双亡,他从小跟着叔叔长大。他回忆,叔叔外出打工,他经常没有饭吃,就在村里“蹭饭”。他几乎带过全村比他小的孩子,“那时候就觉得我帮村民看孩子,去他们家吃饭,是理所应当,不会被人家鄙视。”

一位在乡镇政府上班的同族叔叔听说恩波俱乐部免费招收孤儿或者特殊困难儿童,就带着孙拉且去报名了。

孙拉且说,当时,来俱乐部学习首先要证明自己是孤儿或者特殊困难儿童,进来后要进行体能测试,淘汰一些人,再经过三个多月的训练,再考核淘汰一批人。第一批来的有四五十个人,最终只剩下二十多个。

“恩波格斗俱乐部和其他俱乐部有本质的区别。我们没有学费、生活费。收养、资助、培养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体育教育,一路走来都是我来干。请老师我要给钱,请教练我要给钱,学员要出国去培训,我要给钱。”恩波说。

李子聪吾第一次见到恩波,留下的印象是,壮,膀子粗,“有一种压迫感,我特别害怕。”这一印象在半年后发生了改变,“如果我们只穿拖鞋,他就会让我们穿上袜子,害怕我们感冒,就像爸爸妈妈一样说我们。”

吸烟、喝酒是不被允许的,“恩波他自己不吸烟喝酒,以身作则。”甚至谈恋爱也被禁止,“干爹觉得我们应该有一定能力了,可以承担家庭的责任了,再谈恋爱。”苏木说。

学员出去打比赛,恩波几乎每场都会去,但他不会要求学员一定赢。孙拉且第一次输比赛后,恩波对他说:“你输了几场比赛,你就不是孙拉且了吗?你还是你。不足的地方你就加强,继续训练,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输了赢了都是我的好儿子。”

电影中有一个镜头是教练向腾辉为学员们卖了自己的房子,“我卖了别墅,两台越野车。”恩波说,俱乐部每天的开支在5000-7000元,“没办法,不卖房我们就要解散了。”

但是经营问题一直没有缓解,“后厨的人过来要买米、买油的钱,干爹都要打电话找朋友借。”孙拉且说。卖房的前一天,恩波叫上孙拉且陪他一起去银行签字,“干妈也在,整个过程都很沉重。”孙拉且觉得特别对不起干妈还有妹妹(恩波的小女儿),他把这种愧疚告诉恩波,恩波说,“只要你们快乐健康地成长,一身正气地成长。”

现在恩波住在俱乐部租用的办事处的二楼,恩波的妻子和小女儿在成都租房居住。卖房的时候,恩波的小女儿19岁,“现在她工作了,只买了一辆3万块钱的车给她,真的是愧对女儿”。恩波说。问到是否知道父亲卖房的事情,她只是点了点头,小声说了一句“支持”。

2020年5月,恩波格斗俱乐部对外发布招生通知,“决定面向社会大众招生。”学费每年2.8万元(现在为3万元),包含吃住。恩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解释,如今俱乐部也有一些商业化运营。“但招生还是针对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来自贫困家庭的孩子绝不收费。”

争议之下被接走的孩子

2017年7月,一家视频媒体采访了恩波俱乐部,标题为“格斗孤儿:不打拳只能回老家吃洋芋”。视频中插入了几段格斗比赛的画面——一个小孩拼命地向另一个孩子挥拳,后者倒地后,双手抱头,占上风的孩子还在不断地挥拳。视频解说称这是两个年龄不到12岁的孤儿。

李子聪吾是视频中接受采访的的小伍。视频中他说,“很难,还有很累,累的时候都不想练了。”当时的李子聪吾14岁,后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说自己说错话了,“我好后悔。只把我说的这一句话放出来,但我后面说干爹(恩波)很好,被剪掉了。”

这些都让这家格斗俱乐部颇受争议,被质疑“非法收养”“利用孤儿谋利”“剥夺未成年人受教育权利”“人身控制”等等。

孙拉且说,他们俱乐部的成员主要来自大凉山和阿坝州。当时接受媒体采访的两个孩子都来自大凉山。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是大凉山政府出面,把在恩波俱乐部训练的25名应接受义务教育的学员接走。

2017年,恩波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讲到关于离开的孩子时,他哽咽了。

一直到现在,恩波认为“格斗孤儿”事件是对他的“诬陷”,“我相信乌云永远是遮不住太阳的。”他说对这些孩子没有收过生活费、学费,学员们出去打比赛赚的钱他也不要,都让学员自己拿着。甚至孩子生病了都是他出钱送去医院的,“肩膀脱臼的治疗费用是35000元,单单这一项我就支出了几十万,自掏腰包。”最初他没想到收那么多孩子,但一路走来“丢不脱了。”

为什么不让孩子接受九年义务教育?恩波在此前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由于俱乐部的孩子很多不是成都本地人,在成都读书,要办理暂住证、居住证,每个学生要好几万的借读费,俱乐部承担不起。当时他们在俱乐部所在的团结镇周边找了几所中小学,想要解决孩子们读书的问题,但因为孩子成绩不好被退了回来,学校要求每个孩子出3万-5万元的“保证金”。他们就集体商量,请老师来上课,4个老师轮流上,每天晚上学习2小时。

回顾2017年7月的那次争议事件,恩波一再对媒体强调,俱乐部没有违法,没有虐待,没有绑架,更没有强迫孩子们。

李子聪吾没有回去,他打电话告诉爸爸,“这里好不好,我最清楚。”留下来后,李子聪吾更加刻苦地训练,“我要好好打,证明给他们看我们干爹是对的。”

视频中另一个被关注的对象阿杰被安排进入冕宁双河小学读书,中学升入泸沽中学就读。泸沽中学是凉山州著名的艺体特色中学,学校拳击队成绩在四川全省名列前茅。

阿古拉力当年被带回去了,当地政府安排他到村里的小学继续读书。半年后他说服了自己的爸爸,回到了恩波格斗俱乐部。“读书走出大山太难了”,阿古拉力说,格斗是另一条道路。

阿坝州的孩子没有接回去。恩波格斗俱乐部与阿坝州体育局合作,成为阿坝州体校的分支机构。阿坝州的孩子如果愿意,可以继续留在恩波俱乐部学习、训练。阿坝州体校每年派老师来给学生上课。

阿杰和李子聪吾通过社交媒体取得了联系,但是当年离开的其他孩子,都没能联系上。他们只是听说,有的人读完了初中,在外打工。

电影外的格斗场

据猫眼专业版数据,截至7月29日,上映第24天,电影《八角笼中》票房突破20亿元。

电影中呈现了部分真实。和电影中的“苏木”不一样的是,苏木达尔基不是孤儿。他是家中的独子,每次比赛前,父母都会为他祈祷。

他曾经想过做篮球特长生,初中时有一个机会可以去外地进行篮球集训,需要800元钱,家里拿不出这笔钱。一个亲戚听说恩波这里招收家庭贫困的孩子,免费教散打,他就来了。

也有一些情节和电影中类似。第一年训练在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西昌市,这是苏木第一次离开黑水县,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火车,第一次坐火车。到了西昌后,每个人单独睡一张床,床板上是厚厚的席梦思,“这个床太软了”。苏木很难形容自己在家乡睡的床,“一个大板子,堆了很多东西,睡觉时就随便找一块,把上面的杂物推开。”

他的成长之路和电影中比更加漫长。2010年,苏木到恩波的俱乐部,两年后,他就在四川省武术散打锦标赛男子甲组56公斤级中,取得第三名。又过了两年,苏木在恩波的推荐下去了省队。

到2015年前后,恩波俱乐部从散打转为格斗。恩波打电话给苏木,告诉他可以留在省队继续练散打,也可以回到俱乐部练习综合格斗。苏木选择了后者。2016年,河南卫视推出了一档综合格斗赛事《武林笼中对》。第一场比赛,苏木仅用2分44秒就将对方KO了。那一年,苏木以5胜1负的成绩夺得《武林笼中对》首条金腰带。

也是因为这次比赛,2018年他正式签约加入UFC,成为首位签约UFC的藏族选手。

2019年8月,在深圳大运中心,张伟丽斩获第一条属于中国格斗运动员的金腰带的同时,苏木达尔基以格斗新星的身份出现,以3:0战胜美国拳手,获得了个人UFC的首胜。

四年后,阿古拉力也站在了《武林笼中对》的擂台。每赢一场比赛可以带回7000元钱的奖金。当时阿古拉力的父亲正在病中,他把钱全部寄回家了,“当时我想尽办法参加各种比赛,想多赚一些钱,那个时候确实也需要钱”。

阿古拉力的父亲去世后,他还在继续打比赛,“最初我觉得打比赛可以赚点钱。后面慢慢觉得可以靠这个让自己走出来,走出大山。有一句话,格斗出山路。”

今年,阿古拉力和李子聪吾通过了第四期UFC学院联合测试。

他们同一届的有十几个人,除了苏木等几人在做职业运动员外,有的成为武警,有的当起体育老师,还有的自己开拳馆做老板。“其实对我们来讲,好像也不存在说我们热爱什么就可以拥有什么。格斗是我唯一能接触的、也是最好的,可以改变命运的方式。”孙拉且说。

连续有几个运动员进了UFC,恩波格斗俱乐部现在在行业内很有名气。采访期间,有从广东、黑龙江、河北等地专门过来训练的学员,学费每年3万元,包吃住,“如果家庭特别困难,和恩波说一下,也可以免除。”恩波格斗俱乐部的教练俄勇表示。

阿古拉力和苏木都喜欢穿自己民族的服装。“当我上了电视,穿着藏族服装出场打比赛的时候,藏族同胞会为我感到自豪。我身后有一群藏族孩子,我要给他们做榜样。”苏木说。

7月5日,在《八角笼中》正式公映前一天,王宝强带着演员们来到成都路演,这一天恩波坐着轮椅出现在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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